文∕蔡崇隆
多氯聯苯中毒事件其實是我早已褪色的青春期記憶。
隱約記得報紙斗大的標題描述著,有一群盲人學生因為某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因素,身上集體長出可怕的膿瘡,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好可憐。然後呢?我就慢慢忘了…。
我想,這個社會就跟我一樣,大約擁有三分鐘的愛心熱度,比較誠懇的人或許會捐款救助他們一下。但是,不可能持久,因為這是一個將持續數十年的戰役。在當時,沒有人想像得到,包括得到油症的受害者自己。
近三十年後,我已經步入中年,在偶然的機緣裡接觸到這些中毒的當事人,多半是跟我一樣五年級的盲人朋友。在他們平淡的描述中,我重溫比當年驚心動魄百倍的國中記憶,才逐漸了解,原來這些無辜的盲小孩竟然吃了這麼多連大人都難以消受的苦。更令人駭然的是,以為這件罕見悲劇應該會被妥善處理的認知完全錯誤。肇禍的油商脫產而且病死獄中,公部門除了提供一些營養金與短期的醫療援助之外,三十年來,這群人完全沒有得到任何制度性的補償或後續醫療照護。
唯一可以放在檯面上的只有門診時有少許優惠的「油症卡」。可悲的是,持卡者往往要忍受無知醫護人員的不耐或白眼。諷刺的是,《與毒共存》中的多數主角,甚至連油症卡都拿不到,因為七零八落的醫療體系,早已搞不清楚台灣的油症患者到底遷徙到哪裡,或者衍生出多少後代了。我們訪問的油症受害居民之一,還很自豪的說,他每年都會去固定捐血,因為捐血站表示他的血沒有問題。但他和捐血站所不知道的是,多氯夫喃這種微量的劇毒化學元素,並不是一般的檢驗設備可以化驗出來的。
所以,拍攝《與毒共存》想做什麼呢?有人說,我應該把議題的部份更深入的挖掘批判,就如我過去的作品。是可以這樣沒錯,但結局除了悲憤與嘆息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留下。這次我更想讓觀者看到的,是在不義體制中生存,油症當事人自發的生命哲學與求生意志,那是超越文字與影像所能表述的東西。毒,固然存在於體內,但他們早已了然,要對抗的,不只是多氯聯苯。
所以,也有人不解,片中的美麗島事件與藍綠對抗,跟油症事件有何關連?責任又不在他們身上。本來就沒有直接關係,那只是我和油症受害者共有的時代記憶而已。至於責任,嚴格來說,沒有人必須承擔,只能說油症受害者非常倒楣。但綜觀來說,每個人也都有某種責任,因為我們棄他們於不顧,而且30年毫無長進,台灣的環境仍然在沈淪。
如果可以批判的,不再只是法官,政府或外商公司等特定邪惡對象,那這部片到底能做什麼呢?也許它就只是一個提問。問問我們自己:到底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什麼樣的社會?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走出蒙昧的青春期夢魘?
蔡崇隆
政治大學法律學士,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UEA)電影研究。曾任自立早報、財訊雜誌記者,超視「調查報告」、民視「異言堂」專題記者、公視「紀錄觀點」製作人。紀錄片作品包括《島國殺人紀事》、《公娼啟示錄》、《奇蹟背後》、《我的強娜威》等。現為紀錄片工作者,台南藝術大學、中正大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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