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烏托邦》Night of an Era 

整理(本文轉載自新浪娛樂網

 

《再見烏托邦》在第33屆香港國際電影節(HKIFF)做了兩場世界首映,之後新浪娛樂採訪了導演盛志民,話題有關搖滾以及搖滾之外。

 

也許可以把盛志民看做一個很低調的電影人,讀他的履歷,從音樂到電影…鮮活、精彩的程度不讓那些他曾經合作過的獨立電影導演,如陳果、賈樟柯等人,但是07年他才在上海國際電影節上憑藉自己的處女作《浮生》捧起一座「亞洲最佳新人獎」的獎盃,似乎標誌著一個新征途的開始。盛志民作為大陸獨立導演中的「老兵新人」,看事情自有其獨到而敏銳之處,所以對他而言,《再見烏托邦》並不是一部純粹的搖滾音樂紀錄片,不是一部單純的搖滾訪談錄通過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物故事和他們的講述,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烏托邦年代漸行漸遠,而這部作品本身,大概也是這個自稱很「悲觀」、卻也「十足理想主義者」的導演能夠與過去一部分的自己對質的最好方式。

 

「當時就覺得,自己一定要有一個新的生活,別的什麼都不要了」

新浪娛樂:你在某個時段之前的工作其實是和音樂、尤其是搖滾樂密切相關的,為什麼後來會開始嘗試在電影方面發展…中間有什麼故事?

盛志民:我大學學的其實是建築結構。後來畢業就什麼都不要了,工作也不管了,就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當時就覺得,自己一定要有一個新的生活,別的什麼都不要了。條件是艱苦點,但是很興奮。那個時候王曉京來問我說,你願不願意做一個PARTY,我就說,好啊。那是在當時北京很有名的外交人員大酒家,此後在一年到兩年的時間內,那都是北京一個非常重要的搖滾樂的據點。

一直到9394年,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有一天,滾石在王府井飯店發「黑豹」(樂隊)白金唱片,那種場面讓我想,這幫人怎麼跑到這裏來了(那種特別豪華的場所),和我們以前的生活沒有關係,我就決定和搖滾樂不再繼續了。那種心情,用語言不是能特別準確說出來。

Party的時候,要說是搞宣傳,主要針對的群體是一些老外,因為考慮到在90年代初的時候30塊錢一張票也不便宜。我和我拍檔經常坐在外國朋友車裡去使館和外交公寓裡面貼Party的廣告;有時還會在報刊上做一個小的消息來宣傳。這個也許對之後和孟京輝合作、替他宣傳有所影響吧。

然後我9394年就和孟京輝一起做舞臺劇、戲劇、話劇,一直到97年就沒有和孟合作了,就轉去拍電影了。當時和張楊拍《愛情麻辣燙》,拍完以後,也有了一些行業內的工作經驗。有一天,因為幫當時還在北京的嘉禾做Casting,就來了一個人,一個小矮胖子因為那個時候聽說有一個香港導演花特別少的錢拍了一個電影,我就問他說,你知道這件事嗎。他就一看我說,我拍的!我就是陳果。就是這樣認識的陳果。後來一直合作,也和賈樟柯有合作…

新浪娛樂:從一種媒體創作到另外一種媒體創作之間的轉變,比如從孟京輝的舞臺劇的經驗,到電影的經驗,會給你帶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對你之後的電影創作有什麼有趣的影響呢?

盛志民:當時戲劇的經歷,真是讓人很舒服,就和你當年找到搖滾樂是一樣的。當時我(和孟京輝)從《陽臺》開始,到《我愛XXX》等三四部作品,《阿Q同志》是被禁演了。非常過癮尤其是《我愛XXX》,讓你找到了一種勁兒,就是一種全新的演出的舞臺形式,你表達的東西,和你最後演出的那種鋒芒,比如臨時轉換場地、去日本演出等等。怎麼說呢,當時就是希望自己有些變化。正好很巧,自己也遇到一個機會。我覺得對我拍電影來說,比較有幫助的一方面是,我知道自己怎麼和演員工作因為舞臺劇需要你一個月兩個月的時間和演員在一起。你能夠很清楚地把握演員的心理和才華。另外老孟是一位很出色很牛的導演,他的奇思妙想和風格,對我自己真有很大影響。

 

與陳果合作 「電影可以這麼拍!!!」

新浪娛樂:作為一個「第六代」導演,和其他第六代導演合作,比如賈樟柯、張楊合作,尤其是97年之後和陳果合作的經歷都很有趣,這些經歷與你自己的創作又有怎樣的關聯呢?

盛志民:拿陳果來說,你當時根本沒有辦法想像拿7080萬怎麼能夠拍一部電影。在張楊、羅異(Peter Loehr)他們拍《愛情麻辣燙》的時候,還會感歎說兩三百萬太少了,怎麼夠拍一部電影。後來聽陳果說他自己怎麼可以拿70萬拍一部電影,才明白說,喔! 電影可以這麼拍!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可以三四個人就拍出作品來。

記得有一次,他拍《去年煙花特別多》的時候,我一定要來香港,不是來玩兒的,就是來看他怎麼拍戲。當時來香港還沒有那麼方便,我拿了一個什麼證件,還被人搞錯了。當天回到北京,重新辦了手續才來的香港,就直接去現場拍戲。電影裡有一場戲是在中環打槍的戲。周圍有居民投訴說太吵,香港員警就來了,說不讓拍。陳果就說,拍,繼續拍。我說,怎麼拍,他說,不出聲地拍。於是所有演員都在現場不出聲地比劃,只做肢體動作這樣你就不能投訴我了吧。陳果對我說,回來做後期…我當時還給他們舉杆兒,問說還錄什麼呀?!他就說,現在錄環境,回來貼聲音。這種對環境適應的靈活性,特別令人印象深刻。我當時呆了三五天,就看他的拍攝方式,覺得給自己打開了一扇門,知道電影可以有很多方式來完成。再往後就是《榴槤飄飄》,我就特別好地融入了他們的製作狀態,很快樂。

關於同賈樟柯的合作其實之前沒有真正去中國底層看過,即便你看到一些人,也不會進入他們的生活。當時小賈不是有一句話,說真正的中國不在北京、上海和廣州,還是在中國的縣城。拍《月臺》前前後後有一年在山西,你才能夠真正認識到小賈話的含義。

包括現在我在拍另外一個片子,去了雞西,旁邊有一個煤礦。我去了一看,那裡和賈樟柯的《小武》基本沒有改變,街邊還是有那種「卡廳」卡拉OK ,就是唱一首歌還是輪著交錢的那種整個地方的氛圍和面貌,大概和中國的大城市差了有二十年的樣子…這樣的體驗,看得到一種真實的、中國絕大多數人生活的狀態。我個人非常幸運的一點就是一直都在和好導演工作。

 

再見烏托邦-自由的代價

新浪娛樂:拍《再見烏托邦》的時候,你那麼幾個月,手裡的材料應該很多,你有一個什麼主導的想法來做剪輯,來構建你要表達的想法,讓我們現在看到的片子是現在這個樣子?

盛志民:其實昨天觀眾問的時候,我當時有一個觀念是,這個時代肯定已經過去了,但是它是怎樣過去的…我很想看80年代以來到現在的一個改變;在整個80年代切身感受到自由,而那種自由到底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其實這個片子,本來想叫做「自由的代價」,但是它太直接了。80年代有太多外來的思想,有太多自由,但是很多東西後來戛然而止…直到93年以後,再打開的時候,所有商業的東西都來了的時候,你再來看我們這一幫人和我們為之付出的東西,這是我最開始的想法。

以小柯「做夢樂隊」的吳柯的事情開端真的是一個契機,那些日子我想起來他,想知道他究竟怎麼樣了,就把拍片子的想法和我的監製說了,他同意了。這也是我自己看這個年代。整個片子中,一定要有《一無所有》、《一塊紅布》,以及何勇的《垃圾場》,這些貫穿時代的東西。

新浪娛樂:吳柯沒有來1994年的紅磡演唱會…

盛志民:沒有來。因為商業機制的介入,當時整個搖滾樂的面貌已經有所改變了。吳柯已經不在「做夢樂隊」了…只有唐朝是樂隊,而張楚、竇唯、何勇,當時都只是個人了。

仔細看我的紀錄片,你可以看到,其實當時真正困擾搖滾樂的問題,就是一個「個人」和「集體」之間的關係問題。所以我的「再見」和「烏托邦」是分開的,這是我說「再見」,而「烏托邦」就是那個年代。

新浪娛樂:你說這個同時也是一部很個人的作品…

盛志民:這部作品也是關於我這幫朋友,包括我自己,在80年代的時候的一路走來的過程…其中有興奮,還有更多一些東西需要思考。關於「改革開放」,我覺得我們需要換一個角度來看問題當它來的時候,誰都不能預測發生什麼,我們是摸著石頭過河。

現在我在做一個關於中國當代藝術的紀錄片,裡面採訪的人,都是如今頗有分量的藝術人物,比如嚴培明、嶽敏君、侯翰如、費大為、徐江、徐冰等等,我一直在追問他們,你們當年為什麼80年代都去了美國??

他們給了很多不同的答案,還是要提到東西方的問題和這裡要討論的問題是相通的。回到中國搖滾樂的話題上來,搖滾從形式上來說是很容易接受西方影響的東西,我們在內心需要爆炸的時候,等到了它的到來,於是,我們都張開了雙臂,熱情地擁抱它。我們跟著商業機制走,我們幻想就此可以一生過自由的生活,可以坐上大篷車,每天去演出,多少女孩和我們在一起,對自由充滿希望。而紅磡94年的演出,則象徵一個頂點。那一天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這次演出畢竟也是一次的商業行為。97年,一切都結束了,你可以看到自由背後帶來的是什麼。

我覺得紀錄片結尾有一句話很重要,張楚說,「過去的思維都不對,放在現在都不行了,(現在)不能用過去的思維思考了」。

新浪娛樂:片子裡還有很重要的一條線,是一個叫做暢的少年,他在一個搖滾圈子的人經常使用的錄音室∕排練室打工。後來我們才知道他也搞創作…這條線非常有趣,怎麼想到也拍這個少年的,甚至還跟著他回了家。

盛志民:偶然和他聊天,就問他是怎麼到北京的。其實他家在山東嘉祥縣,是墨子的故鄉,他家裡很窮…我就問他,你家人怎麼會讓你來的,因為家裡全靠爸爸背煤養活一家人。他就說,因為他喜歡音樂,然後他家人就出錢讓他去了音樂學校,後來他上網發現這個排練室招人,他就帶著兩百塊錢來了,就是為了離音樂更近一點。其實他單純的這個思維,和當初80年代那些搞搖滾的青年,沒有本質的區別。

拍著他,就想去看看他的生活環境。因為他的很多周圍的青年人都在山東的其他大城市打工,而他們在過節的時候都會回來。我就想看看他在生活中,和朋友們見面的狀況。

他們唱Beyond的這首歌《真的愛你》,也是很幸運的…因為我就讓他們隨便唱一個歌,什麼都可以,他們就唱了這一首。當時也有訪問這些小孩兒,他們對我說,他們真的是從這首歌開始喜歡音樂的。很多在底層的孩子,都是從這首歌開始的我沒有想故意煽情。但是我知道,暢的故事象徵著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始,比如你看後來他的訪問,他使用的語言,他說「彩鈴」、「合約」、「獨家」、「非獨家」、沒有宣 傳了我覺得這個片子仔細來看,我就覺得他語言的方式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暢有一句話說,我要用他們的方式,做主流的東西,我覺得這句話很重要。他這些念頭哪裡來的絕對不是他自己想出來了,是外面給他的,是由外到內的,而當年那些人,卻是由內到外的。這是完全不同的區別。

新浪娛樂:有場餐廳的戲,一邊是打工的暢和他的朋友在拉麵館吃麵條,另外一方面是何勇和DJ張有待在一個豪華餐廳見面的一些談話。這種對比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盛志民:這個是我有意的一個並列,不是一個紀實性的並列。這邊的小孩兒談得是生存問題,另外一邊談的是生命問題。我個人覺得,那批人其實還沒有把自己拉下來,這是我對他們的一個態度。其實我在整個拍攝 過程中一直逼問他們對當下和音樂的關係有什麼看法,張楚說,我要回到自然吧,自然和我是最好的,這種狀態多少有點虛無。雖然他們自己對過去有所反思,但是我要問的也許是,那麼你現在找到答案了嘛?你找到對的東西了嗎?當年他們音樂和時代是那麼契合,人心都和你們的音樂一起律動,但是如今呢

大概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當時,搖滾樂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位置,相當之高,電影的這批人,在中間,而當代藝術的人,大概是相較而言比較低的;但是如今,電影的這批人也許和從前沒有太大區別,但是當代藝術成為最高點了。你看到這個傾斜很有意思,但是這種轉變對那些人都影響巨大。我個人覺得也許這些藝術家、搖滾樂手有各自的問題和性格的遺憾之處,但是我主要感興趣的是一個大的文化環境的問題。現在唱片都沒有了,不是中國的問題而已,是全世界都沒有了。我剪片子看那些搖滾圈的領軍人物,有一些細節很動容,因為你知道他們想理清楚自己和現實生活的關係,而且他們想回來很清楚,你能夠看到代價是什麼。93-97年,整個開放令環境變化太快了,他們必然會犧牲。

新浪娛樂:放映以後的問答環節中,你提到自己體校的時候和唐朝樂隊的張炬曾經在一起訓練?

盛志民:那是我高中時候的事情。當時自己長得高,也壯。一直在體校訓練,本來是練習跳高,當時我什麼都行,但沒有特別突出的,後來改練「七項全能」張炬和我是一個教練的學生。我們倆當時都還小。體校的時候,每天訓練完了會給你一塊巧克力很老式的,黑色的那種,你們都未必見過;一瓶優酪乳。當時張炬會看我沒有了,給我分著吃。這樣一起訓練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因為馬上要高考了,就不再去體校了,和他沒有太多聯繫了。上了大學以後,重新進入這個圈子裡面,碰到就說,原來我們曾經一起在體校訓練呢。

新浪娛樂:這部當代藝術的紀錄片什麼時候可以完成?

盛志民:今年夏天吧。但是這部關於中國當代藝術的紀錄片是給法國電視台做的一個片子,大概會在一個藝術博覽會開幕放映,我和一個法國導演,各自拍一部片子。

 

希望網路放映 建立小型搖滾基金

新浪娛樂:什麼時候國內會看到這個片子?

盛志民:我還不知道,但是我有一個想法,就是把片子放到網路上,然後把點擊率的收入之類,全部捐給一些和搖滾有關的人和事。這個網路平台,類似新浪或者土豆這樣的網路平台,得到的一個基金,大家急需用錢都可以拿來用。我現在在試探性看能不能做。拍片子拍了這麼久,對於那些受訪者,我也沒有什麼好回報的,就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把那個收入,就算不多,也可以回饋給他們。我自己一分錢都不動,誰發唱片了、老同志生病需要錢了,唱片設計之類的。

新浪娛樂:一直以為「再見烏托邦」還有一個意思就是,再次見到烏托邦的意思。

盛志民:其實不會了吧,我是一個挺悲觀的人。

新浪娛樂:老崔還有自己的一種哲學,有自己完整的世界觀;但是更年輕的搖滾人好像沒有這樣的機制,依賴直覺去做音樂和生活

盛志民:老崔一開始也是靠直覺,後來才自覺發展出自己的這套世界觀,這種生活態度。這些人,其實一開始都和老崔一樣,但是後來他們沒有做這樣一層轉換。這個轉換如果出現的話,也許一切現在會不一樣。這是很重要的區別。為什麼他們沒有做這樣的轉換呢?當然有個人修養、一些很個人的問題,但是當時他們被人扔在那裏,做這樣的轉換的確會變得很難。

滾石這件事,我認為應該是這樣,對一個創作人來說,Landy當年組織「中國搖滾樂勢力」的魔岩掌門人張培仁一定一開始是一種由內向外的力量,他自己被這種文化吸引,他為它感到興奮;但是他來了,這個東西迅速被資本所控制,而資本的要求是另外一個要求。對Landy來說,資本的力量和內心的力量,都需要他去做這樣一個平衡,但是這個平衡是達不到的。最終,資本的力量一定會戰勝內心的力量。這不是只有搖滾才有的問題,是全世界都面臨的問題。這也是我作品要談的東西,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商品給你帶來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

新浪娛樂:什麼是好的紀錄片…

盛志民:我沒有拍過紀錄片,但是就我個人而言,我要做的是和其他國內記錄片不太一樣的作品,我自由地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去拍。我一定要求有製作,那些細節的工作我有所要求。我不追尋某一種模式。

新浪娛樂:片子用了多少成本?

盛志民:沒有辦法算成本,我自己都沒有任何收入。南都給的設備,不少朋友幫忙。剪輯的時候是很糾結的,很多訪談內容沒有放在電影裡,很多我的追問,他們的回答都非常有意思,我考慮把這些內容放在一本書裡。

新浪娛樂:謝謝你接受採訪。

盛志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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